[神之塔/ZahaEd] 分你一半

01

「咱俩还是离婚吧」
听到吉黑德突然的提案,爱德安噎了一下,赶紧喝了口酒压惊,就着酒把正事都一块儿咽下去了。他抽了张纸擦嘴,擦手,扔下纸巾,胳膊肘往桌上一杵。
「你非得吃完饭才说吗?我想吐」
「你吃多了吧」
确实。爱德安最近总是饿,饿起来想吃人那种,一吃就容易吃多。可这事要是饭前说,他可能还吃不下了。
「要结婚的可是你」
「等会儿,话不能乱说,要判事故责任怎么也该一半一半」
那好像也确实。不说事情已经过了三个月,当时他们俩都喝多了,实在记不清楚,全靠事后次日俩人对了对模糊的记忆,才大体还原了前夜的情形。

「我可盖了啊?」吉黑德攥着章,在印泥上戳了又戳,照着那两个小本子瞄准。
爱德安指着本子:「你敢盖我就敢结」
吉黑德一拍桌子:「你敢结我就敢盖」
「盖啊」
「结啊」
然后他们就结婚了。这事到了第二天早上睁眼时俩人都忘了个干净,还以为就是打了一炮,直到快递来叫门。吉黑德随便拽了条裤子套上,顶着乱翘的头发爬起来开门,签收了波·维多·古斯特昂寄来的一份礼物。刚心说不年不节的送什么礼,怕不是有诈,仔细一看又觉得包装纸不对劲,上头又是蕾丝又是花,诡异至极。抽出丝带上夹的卡片打开一看,上书「致吉黑德&昆:恭贺新婚」,满头问号。结婚?谁啊?正糊涂着,就听屋里的人骂了一声表示搞砸了的「我操」。
他举着礼盒走进屋里,爱德安傻瞪着眼睛冲他说:「看你手机」
他放下东西一看,他们俩昨晚一人发了一条塔圈,是他们傻笑着举着结婚证的自拍,配字简明扼要:婚了。
真要掰扯还真就掰扯不清。
一晚上该干的不该干的干了个面面俱到,也不知道怎么喝多了还那么头脑清晰。那条塔圈是定时发送的,两个人发得分秒不差,看不出谁先谁后。单有照片还算事小,怎么也能用玩笑遮过去,可更头脑清晰思维敏捷的是他们登记了。登了记就没有一键取消的道理,吉黑德最清楚不过,手续这种东西总需要无尽的时间。那怎么办呢?
吉黑德说:「要不试试?」
战书都下来了,爱德安觉得不能怂:「逝世就逝世」
做戏都得做全,更别说是双方自愿的事实婚姻,到了周末爱德安就把东西一收拾,全搬来吉黑德家了。

「章是你盖的」
「是,是我盖的……你不会不想离吧?」吉黑德莫名其妙地看着好像不太死心的爱德安,觉得很不像他,「这就是一个事故,一个错误,要不是因为孩子」
爱德安心里咯噔一下:「孩子?」
「阿圭罗和王男放暑假,总不能没地方住,现在快开学了,咱俩差不多得了」
他说得都对。他们俩是这世上最错误的组合。真不知道塔圈底下挤爆屏幕的那些「恭喜」是怎么想的,全世界都喝多了吗?
正常人简直屈指可数。
其中之一是夏镇成。夏镇成第一时间给爱德安发了条消息:『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 给我发红包可以,孩子不要』
好吧,这人也不太正常,哪来的孩子?他也得有本事让吉黑德生吧。不过总比恭喜要强。以前爱德安有过好多孩子,他一个不要,大部分都毫无冲突地留给女方了,遇上女方不要的,就都托给夏镇成,找好人家领养了。反正他的孩子全都随了他的好长相,几乎没有领不走的。除了前些年叫哈齐灵的和近些年叫兰的两个小孩让夏镇成废了不少劲,还有一个就是无论如何也没人要的阿圭罗·阿格尼斯,最后几经周折还是送回了爱德安身边。从此夏镇成终于爆发了昆家小孩PTSD,一概拒不接待。
爱德安想夏镇成怕是根本没看他跟谁结了婚,中枢神经系统自动警告不要孩子,却不知道吉黑德也收到一模一样的消息,更不知道是因为夏镇成很多年前就收养过吉黑德的儿子,一个吉黑德自己都不知道的儿子。
话说回来,另一个正常人就是他送不出去的拖油瓶。阿圭罗·阿格尼斯破天荒地给他留言——在他们结婚数日后特意解除塔圈屏蔽,在众多祝福的最底下发了个『口区』。

02

阿圭罗·阿格尼斯认为人生至今最大的败笔就是屏蔽了爱德安的塔圈却没找人盯着他。他连跳三级考了邻市的大学,就为了尽早躲开这个要命的爹。录取通知下来后爱德安也为阿圭罗高兴——本来就一个孩子都不想管,再加上和这个的关系尤其稀烂,爱德安巴不得他走。可是三个月的暑假他不得不回来,好在夏天爱德安不是睡觉就是出去浪,阿圭罗可以出去打工或者去图书馆,不在家碰面就一切太平。他的确不想见到爱德安,但不代表他想让房子也没了。
人对输错密码这件事总是心有不甘,越是输不对就越对自己的记忆深信不疑,于是再聪明的人也会栽在输密码上。焦躁让阿圭罗·阿格尼斯手心冒汗,他输错了四次,当然每一次输入的都是他完美记忆里的同一组数字。因为同样在他的记忆里,不管他们怎么吵架折腾,爱德安从没在他走后换过密码。这时正是中午,爱德安应该在睡觉,于是他掏出手机准备打他电话,结果还没拨号门就开了。
一个陌生男子探出头来问他哪位找谁。他透过门缝看见热闹整齐的一家人,又抬头看了看门牌号,的确是他家门牌号,随即露出一个十分抱歉的营业微笑:「对不起,您看我,出了趟门回来走错层了,还说怎么密码按不对呢,打扰了」说完拉着箱子掉头就走。
出了楼门他立刻播了爱德安电话。
「家里怎么回事?」
「你都回来了?忘了告诉你,搬家了,房子租出去了」
「你倒是告诉我一声?不是,租出去了?那住哪儿?」
「都说忘了嘛,别急,这就给你发定位」
阿圭罗·阿格尼斯气得挂了电话,看了看定位显示的地点,觉得有点眼熟,好在不是太远。这人没事搬什么家呢?他当然想不到是爱德安结婚了。爱德安虽然有过那么多孩子,却没结过一次婚,所以阿圭罗只觉得又吃了这个疯逼爹想起一出是一出的亏,气得拖着箱子咔嗒咔嗒一路走过去,走到目的地楼下又买了杯奶茶,这才冷静那么一点点。
他靠在店门口嘬奶茶,总觉得旁边有人看他。其实从排队的时候就感觉到视线了,但他没在意,毕竟平时走在路上他这张遗传自爱德安的好看的脸就受尽瞩目。女生比较多,男生倒也有。这会儿一转头,确实有个看似同龄的高中生在偷看他。金发的男生拎着糖醋肉,非常没技术地探头探脑。
「请问你有事吗?」
阿圭罗一搭话,他吓了一跳赶紧摇头,然后又说:「觉得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一口奶茶差点儿呛死他。阿圭罗尽量没冷笑出声:「几几年了,没人这么搭讪了」
「不是不是,真的眼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特最近」金发男生又使劲摇头,看着让人担心他把自己脑子摇散黄了。
阿圭罗·阿格尼斯忍无可忍:「你下一句是不是要说在梦里啊?」
「真不是!你怎么就不信呢!」
仔细一看他右眼下还有颗泪痣,让人想起那个嘴没把门的哈驰,更没什么好感了。阿圭罗不再理他,奶茶杯子一扔,转头往楼门方向走,准备去面对更大的麻烦。可刚走了没两步就闻见糖醋肉味儿跟上来了。他停下脚步回过身说:「别跟着我了」
跟着他的糖醋肉,哦不,跟着他的男生说:「我住这楼」
然后他们一起进了电梯,一起下了电梯,一起站在同一扇大门前。
阿圭罗·阿格尼斯困惑了,难道今天一定要跟一个陌生人进一个家门吗?他重新确认了爱德安发给他的门牌号。没错,这次绝对没可能错了,同样的事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发生两次。
「啊!」站在右边的男生突然大叫起来,「我想起来了!我爸的结婚对象!你是他儿子?」
什么?谁是谁儿子?
糖醋肉男孩儿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一通乱点,打开塔圈给他看那张照片——左边是爱德安,右边是一个金发男人,恐怕就是他说的「我爸」。再看文字,婚了。哦,爱德安是他爸的结婚对象。
全世界最后一个得知爱德安结婚噩耗的昆·阿圭罗·阿格尼斯就这样默默把屏蔽爱德安塔圈却没找人盯着他列为人生至今最大的败笔。

03

爱德安指尖嗒嗒地敲了一会儿桌面,把杯盘往旁边一推,用直接拍拍屁股走人的架势站起来说:「行」
他走进房间翻了一阵,拿出一张拍立得照片拍在桌上:「分财产吧」

书接上文,除夏镇成和阿圭罗·阿格尼斯以外的最后一个正常人,就是他们大学同学之一的波·维多·古斯特昂。
当时他们同在一个社团,专业几乎没有重复的十三个人被小小的登山社聚集在一起。他们一起登过许多高山,按理来说会是一群不错的朋友,但或许是专业过于分散性格过于迥异,按V的话说,他们根本算不上团队,顶多算是团伙。
而团伙中走到一起的两对小情侣也都不得善终。一对是爱德安暗恋的V和吉黑德暗恋的阿琳,以便理解省去那两个闹心的定语,也就是说,V和阿琳。他们婚后有过一个儿子,但孩子出生不久就不幸病重,两人带着孩子出国寻医,后来隐约有他们客死异乡的消息传回国内,却因为联系断了太久无人证实。另一对就是古斯特昂和欧罗西亚。他们坚持数年,最终还是因不和离婚,闹到老死不相往来,反倒成了一干损友喜闻乐见逢聚必提的话题。因此古斯特昂认定婚姻的确是爱情的坟墓,甚至还能让人生一键加速直达坟墓。
以他们之间的了解,古斯特昂绝无可能真情实感地祝福任何婚姻,贺礼之一的那张照片就是证据。
手机屏幕大小的相纸上印着他们的大学时代,画面中从左到右依次站着的四个人正是爱德安、阿琳、V,和吉黑德。
那一天是运动会,爱德安,V,古斯特昂和吉黑德参加了以社团为单位的4×100男子接力赛。先结束的女子组过来给他们加油,好歹算个运动社团,不负众望得了小组第一。比赛一结束,欧罗西亚就举着instower WIDE在终点朝前三棒招着手喊:「最后一张了——拍完可就没了啊——」
四个人望天的望天看地的看地,气还没喘顺就被迫站成一排。但欧罗西亚耐着性子等,她私心想拍古斯特昂又不好说,一整天就盯准了这个合影的机会。酝酿了半天感情,终于等四个人都顺好了气肯好好看她的镜头,但就在她按下快门前,阿琳突然闯进镜头,把古斯特昂挤了出去,和V占了个C位。欧罗西亚气得举着相机追着阿琳满操场打,可就像她说的,那是最后一张,拍完就没有了。
最后大家一致同意把那张照片送给没能入镜的古斯特昂。虽然当时他想既然拍都拍了不如就给阿琳,但连阿琳也坚持留给他,他就收下了。
照片小心保存至今,却没想到以这种方式重见天日。
实际上爱德安和吉黑德都对这张照片没什么印象,毕竟当时光顾着喘气,没看两眼就给了古斯特昂,所以收到的时候更觉得意外的恶意冲天。
礼盒里还有一瓶酒,爱德安拆开喝了。
「他给的东西你也敢喝?跟我结婚你就这么想死吗?」吉黑德说。
「不至于吧?」爱德安对瓶吹了一口,「就是红酒嘛,他再怎么变态也不能先下毒再来当咱俩的救命恩人吧?」
「这可难说,要喝你喝吧」
于是那一整瓶都进了爱德安的肚子。

除了古斯特昂送的这两样东西,他们就没有其他共同财产了。
「那瓶酒我饶给你了,不用分了」吉黑德又看了看桌上的照片,「至于照片……扫描复印怎么都行吧」
「哦,那我回头给你放大一张黑白的」爱德安把照片捏在手里,看着吉黑德开始攥拳,「你看,你还是想要」
毕竟是仅此一张的原件,任谁也想要。
「那你说怎么分」
爱德安不知从哪儿掏出把剪子:「一人一半呗」
「你傻啊,这怎么一半?」
「嗯……我跟阿琳这半给你,你跟V这半给我」
「可是我不想要你,再说这么剪,那不就相当于我拿着张你跟阿琳的合影吗?这也太奇怪了」
话说着说着真就以剪开为前提了。
爱德安抄起剪子,刃往照片上贴:「那就剪成四条」
「哎哎哎慢着」
「你看,你还是舍不得」
吉黑德也说不清楚。人尽皆知的暗恋到底还是暗恋,毕竟正主不知道。事情过了这么多年,该过去的早过去了,可还是爱过。再说那些空穴来风的消息,万一人真的已经没了,这照片多少也是个念想,哪能因为他们一时胡闹就毁了。
「我再想想」吉黑德说,说完他又突然觉得好像被爱德安下了个套,于是又问了一遍,「你不会真不想离吧?」
「没有。等我把房子收回来,立马办。照片你想要就给你吧,反正酒我已经喝了」爱德安眨了眨眼,聊了半天终于第一次说出明确的否定,就连瞎掰扯了半天的照片也松了口。
吉黑德有点迷惑。
爱德安离了餐桌往房间里走,背着身对吉黑德说:「刷碗」

04

暑假的第一个月里,阿圭罗·阿格尼斯想第二十五夜想得快要死了。
他小时候在夏镇成家住过一阵,没过多久——实际上时间不短,但他自己觉得不长——就惨遭退货又回到爱德安家里。直到上了中学认识第二十五夜,去他家玩时才知道他在自己离开几年后成了夏镇成的养子。有夜在,夏镇成就不得不让他进门,仗着这层关系他总能三天两头去避难(虽然留宿坚决不可以)。可暑假的第一个月夜去了高中组织的夏令营。没有夜在,夏镇成家的大门他一步也进不去。
一周七天,那两个坑爹三天拆房两天修房两天上床,有的时候拜修房速度赶不上拆房所赐,他们可以少一天拆房多一天上床。阿圭罗念了大学还好,旁边新认的继兄弟吉王男就不那么好过。他暑假前才从别的城市转学到夜所在的高中,本来就不熟悉新环境,现在还有一些从没见过的作业要写。加上人生地不熟,没有朋友,赶上拆房的日子,蔫得像只可怜兮兮的小黄鸡。
阿圭罗看着他就觉得干着急:「收拾东西,咱们走」
「走?去哪儿啊?」见人站起来就出了门,王男也不知道该收拾什么,把笔记本一扣,想也没想就追上去了。
其实阿圭罗也不知道去哪儿。他不喜欢做没计划的事,但没谱的大人不给他计划的时间。他也不喜欢做没把握的事,所以对几乎不成选项的夏镇成家有些犹豫。
「以前我为了躲开爱德安,有个常去的地方,但是现在不一定能去」阿圭罗说。
「为什么?」王男问。
「有一些……技术上的问题」阿圭罗做出一个我不好跟你解释的表情。
但王男不像阿圭罗,是个有冲劲儿的少年,从小日子过得不怎么样,但生来就有混凝土植物的韧性。他相信成败只是放弃与没有放弃的差别。
王男说:「要不试试?」
好像胸有成竹似的带着人家跑出来,阿圭罗·阿格尼斯总不能就耍个帅。他掏出手机噼里啪啦敲了一阵,一咬牙说:「逝世就逝世」
二十分钟后两颗小白菜拍在夏镇成如同混凝土般瓷实的大门上,挫败地坐在门口。
「这哪是技术上的问题?他根本就是不让你进吧!」事情和吉王男想象得很不一样。
「不能都怪我吧,他不是也没让你进吗」
「废话,我跟他又不认识」
「老夏不认识你?」阿圭罗侧头看了看他,不是很相信,「他刚才说的可是『你们俩谁也别想进来』,而且他看你的眼神怪怪的」
「谁知道呢,我上个月才来T市的,怎么可能认识。你跟这个老夏什么关系啊?」
「这个说来话长。以后再说吧」
阿圭罗觉得没那么简单,老夏认识爱德安,那说不定也认识吉黑德,于是问道:「你爸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吉王男想了一会儿,也做出一个我不好跟你解释的表情,「我也说不好,我上个月才知道他是我爸,他更过分,上个月才知道有我这么个儿子。你晚来几天都没看到,我一进门看见一堆婴儿用品。我知道他结婚了,吓得我以为他已经折腾出个弟弟了呢。你明白吧,他还以为我是个刚出生的小孩儿呢」
这是他们第一次聊起这件事,阿圭罗有点意外,见识了一种新型坑爹,没想到「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还能这么演绎。
他不太会安慰人,酝酿半天言语,只说出一句:「你也不容易」
「那你爸呢?」
「人渣。你看他俩打架还看不出来?」
「哎,我就是觉得,怎么会这样呢,他长得那么好看」
「我还长得好看呢」
「你也是人渣?」
「怎么说话呢!」阿圭罗一胳膊肘捅在王男肋骨上,「我是告诉你,不能以貌取人」
「哦……」王男似懂非懂。
进不去也不能赖在人家门口不走。
「咱们是再试试还是走?」
「再等等」
王男不知道他们还要等什么,但显然阿圭罗比他有主意,于是决定再信他一回。
阿圭罗正思考着万一等不到时的Plan B,就听见电梯叮的一声,接着楼道拐角处传来行李箱轮子咔嗒咔嗒的滚动声。
一抬头,他Plan A的救世主第二十五夜回来了。
「夜!」
「昆!你怎么来了!嗯?这位是?」夜拎起箱子跑过来,看到他身边的王男,有些疑惑。
阿圭罗和王男还没来得及站起来,身后的门猛然就开了,靠门坐着的两个人毫无防备地往后一仰,躺倒在夏镇成脚下。
「夜你回来啦!啊,你们俩怎么还没走?」
「师父,您怎么又不让昆进门」
夏镇成当场猛男落泪:「没良心的臭小子,学会胳膊肘往外拐了。回家也不先问候师父,就惦记着这个小兔崽子!」
「您说的这是什么话」
「起开起开」夏镇成从阿圭罗和王男中间迈过去,头也不回地挥手,「你们不走我走」
阿圭罗爬起来,嘴角忍不住疯狂上扬,冲着他的背影喊:「老夏——要不你去我们家睡,我给你发定位——」
三个人进了屋,阿圭罗立刻像回了自己家一样给自己倒水:「你们都站着干嘛,坐啊」
夜和王男对视了一眼,又一起看向阿圭罗。
「哦,我来介绍一下」阿圭罗这才想起来刚才的介绍被打断了,他想介绍得尽量简洁一点,想了想又觉得很难,「王男,这是夜,我朋友,老夏是他养父。老夏收养他之前我也在这儿住过,刚才没跟你解释的就是这事。夜,这是王男,和咱们同年,爱德安跟他爸结婚了,所以算是我弟弟吧,他刚转学到你们高中了……呃,你们俩听懂了吗?」
夜和王男又对视了一眼,结果俩人只是在巨大的信息量中尴尬地握着手同时说了句「你好你好幸会幸会」。
「所以,爱德安结婚了?真结了?」
「真的,不信你问他」
和昆认识几年,这件事就连夜听了也觉得不可思议,就好像自己追了几年的连续剧在出门一个月的时间里突然有了超展开。他顺着昆的视线看向王男。
王男也看着夜,终于忍不住问:「我是不是脸上有什么东西啊?」
「不是不是,对不起」夜赶紧摇了摇头,「觉得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对话听上去就有一种历史在不断重复的感觉。
这就怪了。不光夏镇成好像认识他,连夜也说看他眼熟,阿圭罗心里愈发确信夏镇成认识吉黑德。不过这次他们没这么快破案。
同龄人在一起很快就混熟了,他们聊夜参加的夏令营,聊阿圭罗的大学,又给王男介绍学校。光说也没意思,三个人干脆出去把周边逛了一遍,顺便解决了晚饭又买了些必需品才回来。
这是数年来阿圭罗·阿格尼斯值得庆贺的首次成功留宿。房间倒是够分,但阿圭罗说:「我可不睡老夏房间,夜,我睡你房间地板就行」
夜拗不过他,反正那个房间也是昆住过的,于是又问王男:「王男呢?要是你也不想睡师父的房间,加拉加的房间也……行……」
他说着说着就愣愣地放缓了语速。
「啊!我想起来了!加拉加!」
阿圭罗和王男看着他跑进跑出翻出了一个桌面相框,看上去是几年前的合影。左边是夜,中间是夏镇成,而右边夜口中的加拉加,正是一个看上去年长几岁,但长相和王男酷似的金发男生。
吉王男接过相框,几乎要把那张照片上名叫加拉加的人盯出个洞。他感觉头皮发麻,似乎夏镇成和夜的一切反应都说得通了,他没有弟弟,搞不好倒是有个哥哥。
而阿圭罗·阿格尼斯觉得再也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吃惊了,历史果然是在不断重复的。

三人重新围着相框坐下。
据夜所说,他被夏镇成收养的时候加拉加已经在这个家里了。也就是说按照时间顺序,阿圭罗走后夏镇成先收养了加拉加,然后才收养了夜。至于夜为什么这么半天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哥哥,是因为他也念了大学,整年都不怎么回来。
处于关系网相对中心位置的阿圭罗试图冷静分析:第二十五夜,他的朋友,现在成了他继兄弟的亲兄弟的继兄弟,所以硬说也能算是他的兄弟。当然此时他以为他们的关系仅止于爱德安和吉黑德跟夏镇成是熟人,并不知道他们和夜的亲生父母还有过瓜葛,所以尽管复杂,这个关系尚在他的理解范围之内。虽然之前他也偶尔听夜提起加拉加,但从未见其人,否则恐怕相识当日他不仅没有机会嘲讽吉王男,还得跟他上演一出梦中人一见如故。
「夜,能不能给我讲讲,加拉加是什么样的人?」王男问。
「不苟言笑吧,对我还挺严格的,我不太……会跟他相处」夜本想说不太喜欢他,但想到王男已经受到够大震撼,还是斟酌了一下用词,「不过他对师父真的很孝顺。我猜他大概不知道亲生父母的事,毕竟师父也从没讲过我亲生父母的事。所以王男,我觉得他大概也不知道你」
王男回忆起初到吉黑德家时的荒唐场面,扯了扯头发:「他最好不知道。我比较在意我爸知不知道,但估计他是最不知道的那个」
「那你怎么打算?要不问问他?」阿圭罗问。
夜也附和道:「要是你想知道,回头我想办法问问师父或者加拉加」
「算了算了,还是不了。兄弟,心意领了」王男拉住夜的手连忙拒绝了,「冲我爸当时对我那个反应,我跟加拉加八成也不是一个妈。我多少理解老夏的态度……他现在跟你们过得好就行了」
「好吧,听你的」夜虽然对自己的事相当固执,但遇到别人的事他还是会尊重对方的决定,「以后你想知道以后再说,今天先早点休息吧」
三人各怀心事躺下,而大人的时间刚刚开始。
夏镇成当然不会去那个是非之地过夜。他找了一家最炫的酒店,选了间最好的房间,点了瓶最贵的酒,四平八稳地躺在价值不菲宽得能睡下他全家的床上给吉黑德和爱德安分别发信息:『见到你们家孩子了吗?没丢,就是告诉你一声在我家。一晚五百,俩人一千,打钱』后接一个收款码。
不到一分钟,两人同时回了消息。
爱德安说:『你敲诈啊?』
吉黑德说:『你绑架啊?』
默契倒是十成的默契,不过显然他们都在忙,而且没在一起。夏镇成更放心了,接着敲字:『岂敢岂敢,半小时内人就给你送过去』复制,发送,打开另一个对话框,粘贴,再发送。
不到一分钟,夏镇成愉快地收到两人转账共两千。第二天退房结账,还剩三百,他又去楼下餐厅打包了几个菜才回家。
到了家门口正碰上阿圭罗和王男要走,夏镇成拎着打包盒露出和善的笑容:「吃了再走?」
「不了,叫我们回去呢,打扰了」阿圭罗冲他假笑一下,一从他身边经过立刻变回扑克脸。
王男跟在他身后,从夏镇成身边经过时倒是很有礼貌地欠了欠身说:「受您照顾了」
既指自己借住一晚,也指不得见的哥哥。
夏镇成收起不正经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你都知道了吧,没什么新鲜的,就跟你猜的一样」
「知道了。放心吧,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心里有数」王男回过头往他上衣口袋里塞了几根前一天买的棒棒糖,「烟少抽」说完跑了几步跟上先走的阿圭罗。
夏镇成摸了摸鼻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棒棒糖拆开塞进嘴里,心里不禁感叹怎会如此,这小孩简直跟当年的加拉加一模一样,吉黑德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好事才能生出这么靠谱的孩子?

与此同时,爱德安正在客厅里跟吉黑德算账。两人手机摆在茶几上,屏幕上各自显示着给夏镇成的转账记录。
「你干嘛给他?脑子有坑吗?」爱德安问。
「废话,你不也给了吗?再说你也没告诉我啊,早知道我肯定不给」吉黑德往沙发上一靠,「所以你要钱的对象根本搞错了,钱给谁了管谁要去」
「可我给你儿子付了钱」
「这么说我还给你儿子付了钱呢,我的不就是你的,你的不就是我的」
「快拉倒吧,真当咱俩两口子啊。我的是你的,你的就不是你的了?我的要真是你的也不用发愁送不出去了,你把一千都还我得了」
「行,就算你的不是我的。那你倒是说说,我的不是你的你付什么钱?」吉黑德反问。
爱德安坐在地毯上,吉黑德坐在沙发上,他觉得仰视吉黑德好像怎么都差些气势,于是坐到沙发扶手上俯视他。
「我要是就给五百,他准把我不想要的那个给送来」
「巧了,我怕万一就给五百,他把俩都给我送来」
「你给一千他也可能都给你送来啊」
「我给了一千他要是还敢都送来,我就再给他五百让他把人送你那儿去」
「我操你吉黑德,你宁可给他五百都不愿意给我!」爱德安一脚踹在他腿上。
吉黑德把爱德安踩在他腿上的脚挪开:「我给你,你就得给我,非要走形式也行」
「那来吧」爱德安够过茶几上的手机,「付款是付款,退款是退款」
两人面对面端着手机转账,到账的提示音和大门密码锁声同时响起。
阿圭罗和王男一进门就感觉到微妙的气氛。
爱德安和吉黑德各自收到对方转账二百五。

05

暑假的第二个月,自从留宿夏镇成家导致的双倍付款,阿圭罗和王男仍去找夜玩,但再也没在他家住过,一是夏镇成不待见,二是那两个人再三强调实在太贵住不起。其余的时间他们有时候呆在一起学习,也有时候各自去做兼职。
王男为了熟悉周边选了楼下的奶茶店,白天摆弄那些糖浆配料大杯小杯,到了下午单多的时候就帮忙送送周边外卖。而阿圭罗只在线上找代写报告文件翻译之类的一次性工作,没有体力劳动,时间相对自由,但他绝不会提早回家,总是在奶茶店里蹭喝蹭网蹭空调,混到王男到点才一起上楼。
可惜王男下班的时间有些微妙。七月末天热且长,没有人会舍弃夜生活早早睡觉,比如晚上十点,不算太晚但夜幕已落,正是适合争吵过后将打架进行到床上的时间。而这个时间回家,很难不撞见少儿不宜的声音。
起初王男对爱德安那些不可描述的声音还是挺震惊的,但更令他震惊的是阿圭罗对此司空见惯甚至磨练出某种以爱德安为标准来评价他对象的神秘听力标尺:「你爸应该算技术顶尖的,打个比方的话,就是老夏听了也会点烟的那种」
「哇哦」王男反应了半天,不知是感叹他爸的技术还是感叹阿圭罗的描述,他甚至脑补了一个点烟的夏镇成,但很快甩了甩头把这个可怕的画面从脑中赶走,「倒也不必比喻得这么具体」
「具体吗?」阿圭罗挑起眉,一脸没想到你思想很危险的表情看着他。
「嗯,别说了」再说下去夏镇成又要在他脑子里点烟了,王男在脑内把他的烟换成了棒棒糖。
人类——尤其像吉王男这种混凝土植物型的人类——适应能力是极强的。到了八月初,虽然不比阿圭罗受过的十年磨练,他也已经习惯很多了。但这不代表他们爱听。
做爱,不,吉黑德和爱德安没做出任何与爱沾边的东西,应该说性交,等同于一种他们发生碰撞的指标。频繁的性交代表频繁的对抗,而性交只是他们和解的方式。当然,更大的可能是他们根本没有和解,只是在互相释放侵略性之后又输给令他们混淆的欲念而已。
王男并不能理解。
阿圭罗说为什么要理解呢?并打算去踹一脚那扇掩不住异常旖旎的该死的门。
然后他看到门缝下有什么东西,像一张纸片,露出白色的一角。
近来他们打架时有些进步,不再祸害公共空间的东西了,所以阿圭罗和王男不像以前那么容易推理出他们又因为什么事打架。之前可能是一个酒杯,或是窗帘,偶尔也有一些不适合出现在公共空间的东西的包装,但大抵是物质,或者说有实体的东西。
阿圭罗蹲下按住那个白色的尖角,向外抽出,是一张拍立得照片,一张合影。不对,那不是一张合影,而是他们发生冲突的理由。那是没有实体的东西。
阿圭罗回到客厅的沙发,把照片也拿给王男看,上边是爱德安、一个不认识的女生、一个不认识的男生、吉黑德,看上去不比他们现在大几岁,应该是他们的大学时期。阿圭罗没有印象,王男当然更不可能认识照片中间的两个人,但他们同时产生了一个不详的想法,甚至彼此对视一眼。
「我觉得他们很眼熟……」
「别说了!」
王男的嘴还是快过脑子,以至于阿圭罗没来得及制止他。他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丝仿佛无法逃离某种诅咒的绝望。近一个月内他们经历了太多由照片产生即视感的糟糕回忆,导致说出「眼熟」二字都如同说出禁忌。
但阿圭罗不得不承认:「我也觉得」
答案呼之欲出,只是阿圭罗不太想承认。和王男相识一个月出头,能让他们两人都觉得眼熟的人不会多。他仔细看画面中的二人,那女生琥珀色的眼睛实在不多见,再加上年龄吻合,阿圭罗觉得背脊如有电流窜过。他用手机翻拍下来,悄悄把照片从门缝里塞了回去,然后两人放大画像再看。
「这是T大,对吧?」王男是出身G市的高中生,对T大并不了解,只是隐约看到背景中的校徽。
「是T大」阿圭罗也一次都没见过T大校园,但爱德安的确是毕业于T大的。
他知道夏镇成一定知道什么,也知道夏镇成什么都不可能告诉他,思忖片刻把照片发给了T大在读的哈齐灵:『一小时内我要知道这两个人的信息』
消息才发出几秒哈齐灵就打回电话。
「我亲爱的弟弟,你终于对爱德安感兴趣了?」他的声音在背景叮叮当当的紧凑游戏音效中听上去懒散又甜腻。
「不是他们俩,是中间那两个人,一小时」
「你开什么玩笑?」
「你开什么玩笑?一小时还不够你查吗?」阿圭罗反问。哈齐灵曾把每个打算收养他的人家祖宗八代都查了个底朝天,揭出一堆乱七八糟的老底,也因此差点砸在夏镇成手里,险些成为被退货第一人。
「我是说,照片上这几个人的故事可是每个T大生都能倒背如流的。你想听什么,我现在就能给你讲。要不我把我论坛账号给你你自己看?」
阿圭罗张望了一下那扇关着的门,压低声音说:「不必了,也别电话说了,我随时得挂。给我发个懒人包吧」
「You got it bro」
忙音有节奏的嘟声无缝衔接他的游戏音效,阿圭罗听了几秒才察觉到电话挂断了。
没过几分钟阿圭罗就收到了一个堪称精美可比教材的文件,他几乎怀疑T大特意为他们的爱恨情仇开设了一门专业课。
此时门内传出些收拾东西的响动,那张照片也被捡起来,从门缝缩了进去。他们这才注意到里头已经不知何时消停下来。
阿圭罗问:「看吗?我发给你」
王男掂量了一番自己的承受能力:「还是你看完讲给我吧,我今晚还想睡」
「那好,晚安」
「晚安」
他们互道了晚安,趁那两个折腾完的人到客厅来之前各自溜回了房间。

06

「说得好像我耽误你们似的。放心,我明天就走,别误了你们离婚大喜」
漫长的暑假终于将要过去,令多数人痛恨的开学对阿圭罗·阿格尼斯来说则是脱离苦海,他行李都已经收拾好,没想到临走还有最后一场戏看。但看了一会儿阿圭罗就实在看不下去眼前这场睿智得空前绝后的财产分割,从桌上拿起那张照片甩了甩,对吉黑德说:「有什么好想的,东西没了就不用分了」
吉黑德问:「不是,怎么就没了?」
阿圭罗只好像教上世纪的老头用新型电子设备一样解释:「那你就想象一下,突然有一把火,呼!烧了」
「为什么突然有火?」
这还是个死活教不会的老头,阿圭罗皮笑肉不笑:「因为我说要有火,就有了火」
但他当然不会真的烧了它,不仅因为这是一张装着绝版回忆的昂贵相纸,更因为它应该留给更适合保管它的人。
几星期前的那个晚上王男的选择极其明智,因为阿圭罗的确没怎么睡着。哈齐灵发来的懒人包里都是精简过后的干货,如此一来他必须花时间消化。他尽量忽略了不太要紧的背景知识以及旁枝末节的人物关系(但还是在一个角落发现了夏镇成的名字),终于将那个导致吉黑德和爱德安冲突的抽象东西总结为一段非常难以置信的感情:爱德安暗恋照片上那个昵称为V的男生,吉黑德单恋照片上那个名叫阿琳的女生。况且感情本身就足够令他难以置信——爱德安竟然喜欢过一个人。阿圭罗甚至不用去想「爱」,那种东西离爱德安太远,「喜欢」对他来说绰绰有余,因为在阿圭罗的记忆里,爱德安评判一个人的标准永远是有劲或者没劲。然而文件中每一段相关轶事都在告诉他确有其事,光是想象爱德安喜欢一个人就让他觉得有点恶心,比爱德安的塔圈还恶心。
照片的故事本该在V和阿琳终成眷属时就圆满结局,谁能想到十几年后照片上另外两个互为对方爱慕之人情敌的人也走到一起,简直就像近年莫名流行拍摄的十几年前的经典电影的续作。
但无论当年经典,烂片当斩。
正往房间走的爱德安一听他们的对话又倒退回来:「我都给他了你拿走干嘛?」
「你都不要了还管这么多干嘛?」
「怎么不能管,我们还没离婚呢」
「理都让你占了,世上哪有这种好事。事不宜迟,劝你们趁早」阿圭罗把照片往口袋里一揣,更是根本没打算再问吉黑德的意见,一边推门往外走一边转头对王男说:「约了夜见面,去不去?」
「啊?去!」王男像两个月前一样反应不过来,想也没想就追了上去。这也不怪他,十年来最魔幻的一个暑假几乎重组了他的世界观,他一边跟着走进电梯一边还在沉思。
「他们俩是不是真没救了……」
「没救了,火化吧。塑料配偶说的就是他们俩,都是可燃垃圾。怎么,你还舍不得?」
阿圭罗一问王男才反应过来自己说出了声,他笑了笑说:「没有,我就是想,他们俩要是能好好在一起,没准儿以后能少祸害点别人,尤其是孩子」
「你这个想法很有牺牲精神,也很天真」阿圭罗怀疑王男的血管里流的都是甜甜的奶茶,但并不是觉得他傻,某些时候他和夜很像,八成得益于不在吉黑德身边长大。阿圭罗掏出那张四人合影,又打开塔圈里爱德安和吉黑德那张报告结婚的自拍摆在王男眼前:「你会认为这是他们的圆满结局吗?」
王男想了想,摇头说:「这太难了。但如果他们能有这样的圆满结局,能不能让我直接跳到这部分」
他双手在身前合拢,从左到右比划了一道弧线,好像那个圆满结局并不遥远。
阿圭罗无法左右王男的想法,即便不切实际,他认可心怀希望仍是件好事,不像他跟着离谱的父亲,总是首先思考如何自保,其次做最坏的打算。但愿望不是幻想,他是个不太浪漫的想象力杀手,无法附和这类超现实的言论。
「就算有,我们也不能跳过」他把王男的手推回原位。
「好事多磨?」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停下的电梯也暂时停下两人的对话,他们一前一后走出楼门。已经过了晚上七点,室外天色还像下午四五点钟的样子,光线有些晃眼。昼长夜短总是轻易让人丧失时间观念,或许也顺势轻易让人丧失理智,因此才有诸多荒谬发生在夏日,正如吉黑德和爱德安的婚姻这般。
王男抬手挡了挡太阳接着说:「要说舍不得也是舍不得你」
「能不能不这么肉麻。有事随时联系不就完了」虽然嘴上嫌弃,阿圭罗也不是不能理解,他倒是要跑路了,可只要那两个人一天不离,王男就多一天水深火热,于是忍不住又嘱咐道,「他们离之前要是再作妖你就去找老夏,我走了,他总不会不管你」
「别说得跟交代遗言似的」
「你真是你爸亲儿子,再这么说话迟早咱俩也得打一架」阿圭罗又一胳膊肘杵在他肋骨上,「说正事。刚才在楼上光跟他们俩自说自话,还得问问你的意见。我觉得这照片该留给夜,但……不是现在」
王男当即点头:「同感」
看过T大登山部八卦精选集的次日,阿圭罗选择性地将重点转达给王男,但无论如何还是绕不过最初引起他们注意力的问题。
不得不说八卦是人类的天性,他当晚本来只想知道两个名字而已,却一不小心沉迷剧情,一直看到夜里三点才开始搜索。只有名字仍同大海捞针,但他最终还是成功锁定了一则十几年前的海外事故新闻。新闻报道时还处于事发调查阶段,因此相当模糊,只提到一对外国夫妻深夜到了当地虽然知名但未被纳入管理的悬崖之上,二人疑似失足跌落,化名A.G的女性获救,但化名V的男性当场死亡。除此之外只提到他们有一个因病住院中的年幼儿子。这类新闻很少会有后续报道,所见大多是提示市民游客不要在深夜靠近未受管控地区。只有一条几年后的相关消息简短地提及同样化名为V的男孩被母国人领养回国,但对当初获救的母亲只字未提,生死不明下落未知。
阿圭罗听说过,夜的曾用名正是V字开头的Viole。此时他几乎能够断言照片中的阿琳和V就是夜的双亲。他可以将这个推测告诉王男,对夜却难以启齿。王男对此同感,这不像他突然失去监护人后不得已被送到生父身边,也不像他偶然得知自己还有个哥哥,除非夜去主动探究身世,实在没有必要了解这些。他们也不得不承认更大的原因是不知该如何告诉夜,爱德安喜欢他的父亲,吉黑德则喜欢他的母亲,而十数年后的现在,这两人仍在因为这段感情结婚又离婚。
说话间两人在奶茶店的桌前坐下。
阿圭罗将照片递给王男:「我不带走了,省得丢了,你先收着吧」
「给我?」王男迟疑,仿佛对面递来一块烫手山芋。
他大脑飞速运转,不知收下是否等同将来转交照片的重任落在自己身上,于是胡乱分析可能目前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随后他来不及想清楚便慌忙接下照片收好,因为夜正如约踏进店门向他们招手。
他们同时对夜露出了笑容,就像刚才根本没在讨论任何沉重的话题。王男心中默默震惊自己也能学会阿圭罗极速变脸的超能力,但他可以肯定这笑容不是假的,尤其在得知真相之后,看到夜现在的样子任谁都会由衷感到欣慰。夏镇成大约就是以这样的心情注视着夜,而他相信阿圭罗也能理解。他不懂微表情,但直觉分辨得出笑容的真伪,就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阿圭罗对夜笑的时候从不是假的。
以聊表心意的冰镇甜品践行,次日他们送走了阿圭罗。
王男谎称照片被阿圭罗带走,实则装进信封忐忑地收进抽屉。
然而事实证明他的忐忑毫无必要。吉黑德和爱德安听后根本没有追问,谁都没再表现出在乎那张照片的样子,就像财产分割的确只是一场玩笑,甚至从开始他们就没有试图认真过,又像那张照片真的被一把火烧掉,消除了谁也不肯承认的最后的纽带。
此后事情进展得异常顺利。
开学后的第一周他们就如约办妥离婚手续,当某个下午王男放学回家时爱德安已经从这个家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整间屋子像被祓去夏日的喧嚣幻象般变得空旷而寂静。
看上去少了一半。

07

爱德安盘腿坐在诊室的躺椅上对着头顶的灯百无聊赖地比着手影问道:「这不是无影灯啊?」
「少看电视多读书。你以为那是随便哪儿都能买到的东西吗?这是我的阅读灯」波·维多·古斯特昂推开爱德安头顶的灯以便俯视他。他比爱德安矮上一头,但总是能做出俯视所有身高的神情。大概是这种气质有特定的受众,大学时他就有自己的后援会,并被成员称为「孤高的浪涛」。
「你到底什么时候走?」古斯特昂头疼得要死。
一个半小时前他刚打发了一个外国人。古斯特昂和欧罗西亚离婚后愤然写了一本关于择偶与婚姻的书,并以「孤高的浪涛」之名作家出道。他在书中作出的结论是:择偶对婚姻毫无帮助,因为婚姻就是一场互相欺骗与自欺欺人的骗局。那个自称乌雷克·马奇努的外国人就是读了他的书之后产生异议,特意来找他当面理论的。在这件事上古斯特昂断然拒绝听到任何反对意见,更别提和一个话说不利索的人理论,于是他告诉马奇努如果他肯在诊所门口看门,并拦住一切想要找他却没能叫出「孤高的浪涛」这一代号的人,那么他就可以获得自己下班后的独家探讨时间。马奇努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找他,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事干,于是欣然答应了。
知道古斯特昂作家和无照医生双重身份的人极少,不知怎么找到他私人诊所来的马奇努已经是例外中的例外。他被搅得全无营业的心情,不想再被打扰,正打算偷偷从后门溜走时,马奇努带着爱德安再次破门而入。
「BABY!他答对了!」马奇努兴奋得像是自己答对了进门的问题,大声复述道,「他说『去你大爷的代号!给我找装逼的浪涛』!」
古斯特昂没办法和一个语言有障碍的外国人较劲,但现在赖在他诊室里不走的人充分证明语言不是唯一的交流障碍。
爱德安回答:「直到你答应给我打掉这个孩子」
两周前爱德安察觉到一些身体上的异样,他以为自己摄入的酒精终于达到了酗酒的浓度并把内脏烧穿了一个洞,于是跑去做了个胃镜,但结果并无异常。后来他想起那瓶吉黑德说喝了会死的酒,虽然反复安慰自己古斯特昂不至于此,最终还是直接冲到诊所去找了他。爱德安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这个黑医竟坦然承认,虽然他没在里头下毒,但的确下了些别的东西。至于到底加了什么古斯特昂坚称是商业机密无可奉告,不仅没透露半分他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还逮住他这个送上门的实验对象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检查,告诉他两天后再联系便强行把他轰走了。这种如同等待判决的时间不会好过,即便对大多事物感到无所谓的爱德安也多少胡思乱想了一番,然而两天之后他既没身中剧毒肚子里也没长出葡萄藤,古斯特昂像告诉他股票涨了一样告诉他:「你怀孕了」他想确实不是自己的内脏漏了个洞,而是古斯特昂的脑子漏了个洞。
其实当爱德安第一次气势汹汹地冲进诊所时,古斯特昂波澜不惊的面孔之下内心确实感到一阵狂喜,因为显然他的研究有了成果。但事后他体感花了八个小时来说服当事人相信自己确实怀孕的事实就不那么令他开心了。现在最让他不开心的是,当事人正让他体感八个小时下至原理上至情怀的详尽解释付诸东流,逼他把这个孩子打掉。这可不是他费尽口舌想要的结果。
「你考虑清楚,你现在要求我流产的是生命、是科学、是能震惊工坊的里程碑!」
「我的大作家,你不是已经得过麦克赛斯工坊奖了吗?」
「那是社会学奖,我想要的是生命科学奖」古斯特昂纠正道。他视那个奖杯如粪土,因为让他获奖的正是那部关于择偶与婚姻的著作。
「你还是嫉妒布洛瑟姆」爱德安断言。
「我没有,我是讨厌她。她什么都不懂,连大学考试题也看不明白,只是把所有瓶子里的东西像倒进搅拌机里一样混合就做出了成果,然后就有那么多白痴请她做讲师,可她什么也教不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嘛!」
「恕我直言,这就是嫉妒。想赢她也不能这么不择手段,你这么乱来根本过不了伦理审查」
「别逗了爱德安,你跟我讲伦理?如果这个时代在乎规则和伦理,布洛瑟姆估计到现在还在留级呢,而你也不会怀孕了」
「胡说八道,如果你不送那瓶东西我怎么可能怀孕」
「如果你们不结婚我怎么可能会送,那是我对你们结婚的祝福」
「那明明是你对结婚的报复」
爱德安看上去似乎对结婚并不抵触,但此时又一副被报复到的模样,让古斯特昂极其不解:「你到底在介意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打掉?」
爱德安认真想了想。如果单纯考虑这个问题,他好像并不是很介意,只是他不想要孩子,别人给他生的他都不要,干嘛要自己生呢。他本来也有打算告诉吉黑德,如果他想要那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在那之前对方就先提出离婚了。最后他想起结婚时收到的警告,找到了一个必须断送一条新生命的终极原因:「因为夏镇成说不要孩子」
古斯特昂愣了一秒,然后完全理解了——原来孩子是夏镇成的——婚姻果然无一例外,和无痛流产是一样经典的骗局。他冷哼一声「我就知道」,背过身从干燥器里取了一颗胶囊装进小号自封袋丢给爱德安。
「什么东西?」
「格式化」
「什么?」
「我说这个胶囊叫『格式化』,保险点说你也还有一个月时间,不用着急」
爱德安翻了个白眼,不知道是谁刚刚还在控诉他即将流产的是生命、是科学、是能震惊工坊的里程碑,实际上早早做好了「解药」,还取了个这么惨无人道的名字,很难让人不怀疑这是一桩诈骗。
「不要钱吧?我胃镜的钱都没找你算」
「不要不要,你快走吧,麻烦把门口那个老外也弄走」
「好吧」爱德安打了个哈欠,终于从古斯特昂的躺椅上跳下来,将装着小药丸的袋子收好,走到门口又回过头问:「这疼不疼啊?」
古斯特昂努力抑制住上扬的嘴角,摆出他最有说服力的俯视别人的神情说:「不疼」

08

爱德安仰面躺在自己的床上,感觉很宽敞。他现在又可以躺在床的正中间或者任意喜欢的位置而不用时刻在意旁边还有个人了。
一开始他很不习惯和吉黑德睡在一张床上。他不是没跟别人一起睡过,也不是没跟吉黑德一起睡过,而是从没连续跟同一个对象一起睡超过两晚。但他还是跟吉黑德一起睡了整整一个夏天,现在想来可能是因为并非全无可取之处。
床上的时间分为睡眠时间和做爱时间。
每到夏天爱德安身上就热得像个火炉,而吉黑德身上是凉的,所以他总是睡着睡着就睡到人家身上。虽然做爱以外的睡眠时间里吉黑德总是嫌他太热把他从身上揭下来,但他一旦睡着也不能控制自己。不管吉黑德睡得好不好,至少他有了这么一个物理降温在旁边,整个夏天都睡得挺好。
另外就是做爱时间。他得承认,从前他们不常见面,和吉黑德一时打炮一时爽,结婚之后却意料之外地一直打炮一直爽,毕竟不同于过去单纯约炮的快乐,每一次都是始于争执与扭打。吉黑德的技术的确是化解争端的水准,否则他不可能忍受得了三个月;而且可能天赋异禀,期间只有一次用完了安全套,结果就一举从旁协助古斯特昂完成了伟大的研究。
如此看来和吉黑德同睡可以说是一举两得,三大欲求中其二得到满足,利大于弊。至于食欲,只要有葡萄和酒其他都无所谓。
所以他后来习惯了。
爱德安翻了个身,摸到新换的床单,新东西总不那么柔软。
他和吉黑德结婚结得毫无仪式感,因为一切发生得就像他们曾经无数次喝多的时候一样。喝多了自己给自己领证本来就不正经。时隔三个月爱德安突然回忆起当时一些细节的愚蠢行为:上一秒他还在跟吉黑德叫板,下一秒章盖下去他就戏精附体,点头哈腰地接过小本子说还让您加班,辛苦辛苦。吉黑德也立刻冲他点头哈腰地说哪里哪里,都是应该的。他们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更不可能事后补上象征承诺的仪式或是作为信物的戒指。他们连夜为自己准备的惊吓已经使那一天足够特别,所以额外做的只是换了一条床单。崭新的床单铺开时还有如刀切般笔直的折痕,到他离开时便已经在他们身下被碾得平整而柔软,并又添上些不规则的褶皱。
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但以上就是时间为他们改变的全部。其实他们从未习惯,只是一时妥协。而妥协是人生的终极让步,所以他们无法继续妥协。宣称好吃的代餐都不会真的好吃,何况他们与彼此的代餐相去甚远,不过是偶尔到嘴的一点甜。
爱德安确如古斯特昂所说并不在乎规则和伦理,他活得随心所欲,才更清楚这是一段漏洞百出的夏季限定时光。吉黑德也一样,他不会奢想错误能被欲念解决,所以适时提出了结束。这是少有的共识,他们的关系应该归于偶遇的夜里,变回可以不时麻痹彼此的快乐小药片。
现在离结束不远了,只要爱德安解决完最后一个错误。
他侧目看了看放在床头柜上的胶囊,仍不很相信自己有了孩子。人对肉眼不可见的事物总不那么轻易接受,那孩子应该还没有胶囊大,就像什么都没有一样,但他不会去验证。他会若无其事地咽下去,就像咽下一颗葡萄一样没有负罪感。过去所有的孩子,无非是对方想要他的精子,他就大方地给。而那几个让夏镇成头疼的个例也都是被对方抛弃的,他自认将他们送走已经足够负责,毕竟阿圭罗就不幸证明了让他养孩子的下场。所以他只是在为这个孩子负责。
爱德安吞下胶囊。
他想象胶囊取代那个孩子,轻飘飘地落在他假想的器官上。胃液溶解了胶囊,胶囊又溶解了他所有的内脏。
剧烈的疼痛让他重新认识了「格式化」的意义。他可以不在乎规则,但这世界的因果始终在运作,总要付出代价才能重新来过。
但爱德安此时无暇思考这些道理,只能翻滚挣扎,倒与他耽于情欲时并无两样。他可能打翻了什么,也可能扔掉了什么,他不知道,因为他将昏迷前所有的意识都用于问候古斯特昂。

吉王男的手机持续震动着播放来电铃声,但他迟迟没有接起来。坐在他对面的第二十五夜听了一会儿终于从作业里抬起头提醒道:「王男,你电话响」
开学之后王男非常幸运地和夜分到一个班,于是顺理成章地一起放学并跑到他家里写作业。暑假时有爱德安和阿圭罗在,他几乎不必和吉黑德有什么交流,但现在家中只剩他们两个人了,气氛变得异常尴尬。虽然阿圭罗对爱德安有诸多嫌弃,但王男从三个月内接收到的背景知识看来,恐怕爱德安再不济也比吉黑德更懂怎么和小孩相处。出于避免节外生枝的考虑他没有邀请夜到他家去,而是每天放学都跑到夜家里,以此尽量避开不知如何相处的父亲。而夏镇成就像阿圭罗所说,对他相对宽容,再加上有夜带着,便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平静的生活显然刚刚起步就再遇坎坷。
王男当然知道电话在响,因为手机就握在他手里,只是来电显示的「爱德安」令他感到犹豫。阿圭罗出发前反复叮嘱他注意爱德安的动向,所以他找了个借口和爱德安互留了联系方式,但阿圭罗还说过这个任务只持续到他们离婚为止就好,结果他们只用了不到一周就办好了离婚。已经完成任务的王男猜不到爱德安到底会有什么事找他,可电话已经响了十秒有余。他还是站起来说:「我出去接一下」
到了楼道里电话仍在执着地响。王男按下通话键喂了几声,对面却没有说话,而是传来一些奇怪的动静。
「爱德安?喂?爱德安?」王男又叫了几声,还是没有回应,但他的确听见了爱德安的声音——模糊的呻吟,夹杂着对一个叫古斯特昂的人的咒骂。他起初以为是爱德安和什么人在一起误拨了电话,但看了看时间,刚过六点半,显然还不到上床的时间,而那些声音与他曾经听过的不同,听上去痛苦不堪。
「爱德安?你没事吧?」
「别吵!我快死了!」爱德安暴躁地嚷道。
接着王男听到一声巨响,通话随即结束。可能是爱德安把手机扔了出去,再打回去果然无人接听。他丰富的想象力让脑中瞬间冒出无数种糟糕的场面,他想爱德安可能出事了。
行动总是快过思考,王男返回室内对夜打了个招呼说有急事,收拾了东西就往外跑,连夜问他出了什么事也没听见。直到冲到大街上才想起只知道阿圭罗家的小区却不知道门牌号,于是他又边跑边给阿圭罗打了个电话。
阿圭罗告诉了他,但不得不问:「你问这干嘛?」
王男随口编道:「爱德安的离婚证落下了,给他寄过去」
阿圭罗又问:「这有什么可着急的?」
王男又随口编道:「没有,我送外卖来不及了先不说了」然后没等阿圭罗问为什么要在送外卖的途中问他家地址就挂断了电话。他想人真的是能急中生智,这辈子谎话都没说得这么溜过。

爱德安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他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剧烈的疼痛结束了,他还活着,可以活着去找古斯特昂算账。但在此之前还得先处理门外那个不知道哪里来的执着访客。
他从乱七八糟的床上爬起来,走到门口从窥视孔看出去,镜中的金发吓了他一跳,还以为是吉黑德,但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小个的那个。他拉开门,只探出一个披头散发的脑袋。
「小帅哥,你来干什么?」
王男看到他来开门松了口气:「你没事吧?」
爱德安莫名其妙,反问道:「我有什么事?你有什么事?」
王男被他一问也感到莫名其妙:「可你给我打了电话」
「是吗?哦,我可能……睡迷糊了」爱德安完全不记得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手机在哪儿,「应该是不小心碰着了,你就为这事跑一趟?」
「嗯,你真没事?」
「我挺好的,你回去吧」
爱德安打算关门,却被王男一把推住了。他虽然坚称自己没事,但看上去十分苍白。
「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王男至今还没跟任何人提起过,他是因为养母突发急病离世才被送回吉黑德身边。当时养母就倒在他眼前,没能抢救回来。这事多少给他留下阴影,至今过去还不到四个月,因此他异常敏感。
爱德安看了他一会儿,像是跟他较劲累了,有气无力地说:「我没病。如果你非要知道也行,可我说了你也不信」
「我……」
他想说我信,又不敢百分之百确定自己能信,爱德安懒得再跟他耗,拉开门直接替他做了决定:「你进来吧」
王男只好跟着进去,听见他小声嘀咕着什么五百没白花。
进了门王男才发现爱德安上衣都没穿,人径直往卧室里走,也不当他是客人,自顾指挥他:「坐着等会儿吧,要喝水自己倒,帮我也倒一杯」然后就关了门把他留在客厅里。
爱德安回到房间,从地上找到手机,的确有王男的未接来电和他们的通话记录,但他还是毫无印象。他重新盘好头发钻进浴室冲澡,穿衣服,再出来的时候终于又人模人样的有些血色。他没什么坐相地往沙发上一瘫,端起杯子一口气喝空了王男给他倒好的水。
王男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也给自己倒了水,但是没喝。
「那我说了」爱德安把杯子在茶几上放稳,「我刚打了个胎」
王男愣住,好像没听明白,端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又放下,问:「你打了谁?」
「不是谁。你看,就说你不信」直接说结果对一般高中生来说可能还是太难理解,他试图尽量简洁地从头解释,「我,因为一个叫古斯特昂的变态,怀了你爸的孩子,刚才我把这孩子给打掉了,药、物、流、产,懂了?」
王男嘴里念叨着埋头读条,卡壳得厉害,半晌才抬起头来,挑了一个他相对能理解并且比较在意的点来确认:「我爸的孩子?」
「是,不过放心,已经没了」
「为什么啊?」
「什么为什么,没了就是没了。婚都离了,难道还要我给他生孩子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然后王男沉默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问什么为什么,或许他只是想问为什么他们会变成这样,又或许他想问的根本不是这个。事实上关于他们婚姻的一切都明明白白,只是发生得太快,他需要时间消化,这不是爱德安或者任何人能为他解释清楚的。
「我先回去了」他抱着背包站起来,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我、我能不能……」
他没问出口,但爱德安像看穿他所想,替他说出来:「你想告诉谁?你爸?」
王男点了点头。
爱德安说:「随你吧,反正都已经没了,告诉他也没什么用」
王男胡乱应了一声,匆匆说了句你休息吧便落荒而逃。
爱德安看了看王男离开的背影,当他开门让他进来的时候有一瞬间想过,如果把那个孩子生下来,说不定将来会是个像王男这样的孩子。
但是没有如果。

09

吉黑德坐在角落里闷头喝他的「电气神水」。
以往如果爱德安不在,他就直接找其他的伴儿。这个如果几乎算不上前提条件,因为大多数时候他们碰不上。他好久没来,想约他的人多到拉线排队,但他拒绝了所有路过想请他喝一杯的男男女女。
几个熟面孔坐在不远处毫不避讳的谈论他,他只知道假名,身材高大的叫阎王,戴撞色美瞳的叫亚斯拉琪。他们俩关系也不怎么好,就像他跟爱德安一样,十有八九会起争执,除了两件事有共同语言:又乱又卷的长发和睡不醒。现在多了一条,他们一致认为吉黑德去谈了场恋爱然后失恋了,但没说两句又产生了分歧。
亚斯拉琪猜测:「爱德安也很久没来了,我合理怀疑那个神秘对象就是爱德安」
「停,你用哪个脑回路想出合理的?」阎王立刻提出异议。
「用我今晚特别想吃海鲜于是就会有人请我吃海鲜的脑回路」
「那不就是白日做梦吗!」
「天早黑了,请叫它直觉」
「呸,不可能!他要是能跟爱德安在一起,我就跟你在一起!」
「冷静、冷静!你赢了还不行吗,毒誓都没有这么发的。你这么说我很难不赞同啊」
的确合理,但他们说得都不对。
吉黑德没有和爱德安谈恋爱,所以也没有失恋,他就是被一周交谈不超过七句的儿子给骂了一顿而已。
开学之后王男每天放学都在同学家待到写完作业,很晚才回来。吉黑德并不反对,和同龄人在一起有助他熟悉新环境,总比和一个陌生的父亲在一起没话说强得多。
但今晚王男提早了很多。他大概是一路狂奔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冲进家门劈头盖脸地问道:「你知不知道你买的那些东西本来可能用得上?」
吉黑德没听懂。他看得出王男有太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所以如实回答:「我不知道。你说我买的什么东西?」
「你不知道的太多了!你的孩子你一个都不知道!你是什么啊?杜鹃鸟吗?」
孩子,吉黑德听着王男的胡乱比喻思忖片刻,所以他买的东西是指当初他听说自己有个孩子、误以为王男是个婴儿时买的那些,但他还是不懂,整个夏天他都和爱德安在一起,没睡过任何其他人,能用到哪儿去呢?
此时一无所知诚恳发问的态度更让王男生气:「哪儿也用不上了,因为爱德安打了你的孩子」
「他打你?」
吉黑德完全没理解这个因果关系。如此一致的脑回路让王男第一次真实地感觉到这是他亲爹,他只好一字一顿复述了爱德安对他的说明。这次吉黑德反而听懂了那些不太连贯的关键词,虽然相当超出常识,但古斯特昂的名字直接解释了大部分问题。
「我警告过爱德安不要喝那瓶东西」
「这是重点吗?不想要孩子就搂着点,拜托你对自己有点数吧,别再让人为你流产了!」
王男只是在单方面向他发泄情绪,根本没打算听他解释,说完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吉黑德也没指望能跟他解释,但还是认为这话有失公正,第一爱德安不会为他做任何事,第二据他所知并没有其他人为他流产。当然他不该否认这种可能性,因为王男有一点说得没错,他不知道的事太多了。他不知道爱德安有了孩子,也不知道自己和什么人有过孩子,就像他过去不知道阿琳和V有了婚约,也不知道爱德安和V发生过什么。
关于爱德安和V,他只记得一件事。大三的时候他们登过一次雪山。到达目的时候下了雪,他们准备立刻返程,爱德安却坐下说我不走了。登山的队伍里有任性的队员是件麻烦事,即便他们本质是个由任性组成的团伙,谁也不希望当中有人命丧于此。但爱德安说你们走吧,我想看看雪,任谁也劝不动。最后V对他说你带他们回去吧,我留下陪他。结果劝不动的一个人变成了劝不动的两个人,他只好带着其他人下了山。后来没过多久——最多两三个小时——他们就平安回来,问了也只说没什么,就是坐着多看了一会儿雪,挺好看的。他只记得这件事,但是很模糊,算不上知道他们发生过什么。
他更不知道爱德安看上V的什么。他和爱德安讨厌彼此,也讨厌彼此喜欢的人事物,但极有默契地不去探究原因,讨厌就是讨厌,所以他们在毕业后的日子里并不联系。原本社团里的十三人就是不同的方向,毕业之后大多离开了T市,兜兜转转只剩下他和爱德安(古斯特昂也是在离婚很多年后才回到T市的)。几年前一次重聚,路上有人问爱德安好吗?吉黑德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他们又问怎么会呢?你们都在这儿不是应该很常见面吗?其实不然,即便在同一个城市里,若非有约,两个人偶遇的几率微乎其微。
他们心照不宣,从不联系,从不设局,只是重复不断地在深夜的这个地方偶遇。
如果说他错了,他承认,结婚确实是错了。至于那些他不知道的事,如果「不知者无罪」被判为借口,那也算他错了。鉴于他不知道的事太多,还可以罪加一等。
吉黑德坐在角落里闷头喝他的「电气神水」,抹在杯口的跳跳糖粒像远处舞池里群魔乱舞的人影在他嘴里疯狂蹦迪。
他突然听见亚斯拉琪朝这边吹了一声尖锐的口哨:「你没白等一晚哦」
抬头一看,他又和他错误的共犯偶遇了。
「走吧走吧,请你吃海鲜」阎王催着亚斯拉琪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亚斯拉琪露出一个得逞的巨大笑容,拉紧他的饭票振臂欢呼心想事成。
爱德安看他们走了,往吉黑德桌上一坐,兴致缺缺地翻了翻酒单。
「他说你等我,开玩笑的吧?」
「废话,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吉黑德从他手里抽走酒单,不跟他绕弯子,话题换得干脆而不失尴尬,连句开场白也没有,「孩子的事你怎么不告诉我?」
「才几个小时?这小孩嘴真快」爱德安挑着眉感叹王男的行动力,几乎能想象他们父子对峙的场面,「我是想告诉你来着,可你都说要离婚了,我又不想告诉你了」
「离婚碍着你告诉我了?」
「当然是告诉你碍着咱俩离婚啊」爱德安用两手的食指和拇指比出一个方框,框住吉黑德的脸,「分张照片都那么费劲,再多个孩子还离得了吗?」
「我又不想要孩子」
「那不就完了。你不要我不要,告不告诉你有什么区别」
「你不能拿结果说事,万一我说想要你打算怎么办?」
「没有万一。你没听阿圭罗说吗?没了就不用想了」
「你们家人都这么霸道?孩子有我一半,至少我有知情权吧」
「你看,你还是想要。吉黑德,你好意思说谁霸道?你才是什么都想要,还根本受不了跟别人分。假惺惺地说什么一半,照片分得了,孩子能劈开吗?要是你怀的我二话没有,可长在我身上那就我说了算」
这话不假,吉黑德并非真的想要什么具体的东西,说到底归咎于他过剩的占有欲,不喜欢的不想要的也得先据为己有,然后再亲手丢弃。一切都是他自己在占有的途中不知不觉弄丢的,怪不得别人没告诉他。而爱德安虽然仗着这次有理说教他,实际上也是个词典里没有「分担」和「分享」的人,只不过他嫌麻烦,懒得连嫌弃的事物都亲自经手而已。
这样的两个人足够努力了。他们将错就错试过了,可只要和谁在一起,总得分些什么。东西好说,人却不行,二分之一的吉黑德和二分之一的爱德安都只有一晚的有效期。
吉黑德难得让步:「行,你说了算」
爱德安得了理,伸手端起吉黑德的杯子就往嘴边送。吉黑德赶紧抢回来:「别瞎喝」
「如果你在乎过我哪怕只有这么一点点,给我喝一口」爱德安撇撇嘴,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用指甲比出一个几毫米的距离,吉黑德想,倒也不至于那么少。爱德安紧盯着那半杯酒接着说:「这婚结得太亏,我得收你点嫖资。首单优惠,以后就没这么便宜了」
「你又亏,你哪回不亏」
吉黑德举起杯子在爱德安眼前晃了晃,爱德安刚一伸手他绕了个圈子又收回来,一仰头把剩下半杯全含进嘴里,朝自己嘴上指指,示意都在这儿了,爱要不要。
爱德安嘀咕一声:「小气死了」

王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坐立不安。
他想自己将来有一天或许能变得举足轻重,但现在只是个小人物。而作为一个小人物,他知道的秘密太多了。
他知道自己还有个哥哥,却不能告诉自己的父亲;他每天都见到夜,却不能给他讲他的亲生父母;他拿着那张照片,虽然不代表重任就落在他身上,但仍然无数次忍不住设想,他该如何把照片交到夜的手上,又该如何向夜说明照片上纠结的关系。而现在他知道的事又多一件,他不确定该不该把爱德安有了吉黑德的孩子又打掉的事告诉阿圭罗。这件事发生在他们离婚之后,他已经不必报告了,再者重点的这个孩子已经没有了,就算告诉阿圭罗也无可奈何。但如果他不告诉任何人,就只能靠自己消化这个秘密。
手机上传来夜的消息,问他事情解决没有、需不需要帮忙。他只能回复说谢谢,都处理好了。只能如此。
他想起阿圭罗走的前一天说,他的想法很有牺牲精神,也很天真。他现在懂了,指望那两个人好好在一起就能少祸害别人是他大错特错。
他又想起阿圭罗问他怎么还舍不得。他没有,希望他们好好在一起别再去祸害别人或许也是假的,他只是心怀抱怨为什么这些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从抽屉里翻出那张照片,重新问自己,你会认为这是他们的圆满结局吗?若是对日后种种一无所知,以他单纯的思维倒有可能得出肯定的答案。但未来无从预测,就连十几年前的他们自己应该也想不到会有今天。
他想如果自己将来有一天变得举足轻重,或许能够扭转局面,但现在他只是个小人物,能够扭转的只有一张照片。
他捏着照片两侧的留白卷起,背后短边相接处用两枚曲别针上下别好,照片变成一个圆筒立在桌上。再从正面看过去,便只剩笑着的阿琳和V,少了两边的人顿时顺眼很多。
王男对自己的小手工感到满意,决定让他们就这么过一晚二人世界。他关了灯躺到床上,对自己也对他们说了声晚安。

年轻的吉黑德和爱德安被两枚曲别针歪歪扭扭勉勉强强地拼在背面,就像他们不久前在一起时的样子。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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